健伟下班后在新加坡河岸边走很久。想着他和朱平的未来,仿佛是条延伸进漆黑一片中的不归路。回到家,留言电话的灯亮着。他打开听,是朱平留给他的。“健伟,我有个朋友要借住我们这里,好吗。”
??“咔”留言很短。
??“随你便吧。只要你开心”健伟留了言。他关上电话,去洗澡。水从头顶上冲下来,洗去一身的疲惫和烦恼。他健伟怕什么。无论结果怎样,健伟早已经习惯天下是家,处处安身的生活方式。来则来之,去则去之。
??那天,健伟回家时,发现灯亮着。他觉得家应该是这样,在荒地里走很久,看到前处有个亮光,然后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。他推门进去,看见客厅里堆了一些纸箱子。厨房里朱平在说话。他侧耳听,觉得朱平在和另外一个女人讲话。不禁奇怪起来,那女人的声音似曾相似。
??“不要担心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”听到朱平说,然后朱平出来看见他“健伟,一个朋友在这里住一阵,没有关系吧?”
??“谁呀?”健伟问。
??“教会里的朋友,你也认识的。”朱平说。
??健伟走进去,想打个招呼。一个女人坐在餐桌旁,低着头,手指拨着桌子的一角。好像桌上有一幅看不见的画,她正专注地研究着。
??“彩莲,怎么会是你?”健伟很惊讶。自从他上次离开新加坡后,再没和以前的房东联络过,所以没有再碰到过彩莲。
??面前的女人,显然消瘦了很多。往日胖胖的脸,削进去,两只颧骨突出,显得眼睛更加地大。她依然是美丽的,可是这美丽有点摇摇欲坠,岁月的痕迹和沧桑,渗进了她的神情。是一个无家可归美丽女人的落魄之态。健伟心一慌,条件反射地想退出厨房。
??“你吃过饭了吗?”彩莲起身,准备给健伟盛饭。
??“我自己来吧。”健伟只好走进去,洗了手,脱掉外衣,去拿饭。一边心里通通地跳。
??吃过饭,三人在客厅里看电视。彩莲不肯坐在椅子上,席地而坐,她没有化妆,穿的也是极普通的汗衫,短裤,好像一个戏子在后台脱去了油彩。健伟看着她,因为以前和她交往的经历,所以不肯显出热情,眼光中带着怀疑。一会儿,朱平催促彩莲去睡觉,抱了被子枕头给她铺床。两个女人在另一个房间忙碌着,健伟独自把碗筷放进水池,听到他们在隔壁说着话,开箱倒柜的。心里的怀疑更深了。
??“怎么回事呀?”等他们回房睡觉时,健伟便问朱平。
??“上个星期我去教会,碰到彩莲。她说她是你以前房东的朋友。最近丢了工作,睡在教会里。很可怜的样子,所以我想让她先在我们家住一段时间。”朱平说。
??“住多久?”健伟奇怪彩莲怎么也会去教会?
??“不知道。你不介意吧。教会里的很多朋友也帮我们不少忙。如果不是他们,我的保险也不会卖得那么好。大家帮大家嘛。”朱平说。
??“为什么对别人那么好,却从来不关心我?”健伟问
??“怎么不关心了,想想,我是怎么对你的?”朱平躺在健伟肩胛上,和健伟温存了一会儿就睡过去。在黑暗中,健伟觉得朱平真是幼稚,好端端地怎么领了个女人来。她朱平就不怕自己的男人被人家抢走,她不吃醋吗?难得朱平是有意在试图他?他觉得,现在的朱平和几年前有点不一样。
??彩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后,很乖巧,出门回来都没有声音。也不和他们同吃晚饭,即便在一起,她也是坐在客厅一个角落里,自顾自地听音乐,房间里好像没这个人似地。健伟开始一直提防着她,后来看她实在是很察言观色,很可怜的样子,也渐渐地放松了戒备。
??周六早晨,健伟和朱平睡了个大晚觉,起来后,朱平去做早餐,健伟扫地拖地板。他想问彩莲她的房间要不要一起清理一下。敲门,没有回音,健伟想可能彩莲出去了。一推门,床上果然没人,他就提了水桶和拖把进去。没想到,踩到一只脚,吓了一跳,连忙退后。定睛一看,彩莲睡在床和窗户之间的空地上。她把她所有的东西围成一个圈,自己蜷缩中间。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,像一个马路上的乞丐。
??“怎么了?”被健伟踩一脚,彩莲醒了。
??“为什么不睡床上?”健伟奇怪地问。
??“你母亲不是要来了吗?”彩莲说。
??“喔。”健伟笑了。“朱平说的吧,还没办签证呢?你睡床上吧。”
??“不,不,我喜欢睡地上。”彩莲起来,身上的睡衣非常肮脏,可见很久没有洗了。
??“你睡,你睡,”健伟跑回厨房,帮朱平煮咖啡。一边告诉朱平刚才发生的事情。“彩莲连床都不要睡。”健伟说
??“怎么会呢?”朱平跑去彩莲房间,“彩莲,是不是房间里太热了,你睡不着,所以躺在地上?”
??“没有,我喜欢睡地上。”
??“你安心住着,我不收你房租的。”
??朱平说完帮彩莲收拾她的东西。一只蟑螂从彩莲的纸箱子里跳出来。吓得朱平大叫。
??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彩莲连声说。慌里慌张地把自己的东西搬到她睡觉的那块小地方里。
??自从彩莲住进来后,朱平常常提早回家,煮了好吃的,强拉彩莲和他们一起吃饭。吃饭时,朱平夹很多菜给彩莲,彩莲虽然推迟,却把所有的菜吃得一干二净,他们吃剩的饭,彩莲也全部吃光。
??他们认为彩莲受到某种刺激,虽然不说话,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像。彩莲一直没有工作,有上顿没下顿的。朱平有时问彩莲,现在找不到工作,想不想回国。至少回国有自己的父母亲人,可以互相照顾。
??“不想。”彩莲回答得很干脆。
??“为什么呢?”健伟问。
??“回去做什么呢?”彩莲反问。
??问起彩莲的经历,彩莲起先不说,后来也慢慢吐露,原来她是拿学生签证来新加坡读语言学校。嫁给一个新加坡人。那人是酒吧老板,开始时,还每月给彩莲家用,时间长了,有了别的女人,就不管彩莲死活。彩莲和那人大吵一架,被赶了出来。后来一直找不到工作,流落街头。健伟想,彩莲曾经和他的房东在一起,恐怕为的也是永久居留权吧。可是留下来又怎样呢?
??“你和你丈夫既然结婚了,那他就应该为你支付赡养费。”朱平说
??“他在法庭上说我为了永久居留证骗他结婚,新加坡法律当然不会帮外国人。”彩莲说。
??“你可以上诉呀?”朱平说。
??“上诉要聘请律师。这里的律师费不便宜呀。”健伟插言道。一个女人如果在家乡不管怎样,总有人可以帮她,可是离乡背井来到别人的国家,死了都没有人管。中国人讲究的是衣锦归乡。有多少人可以勇敢地一无所有地回家。健伟这样想着,不免产生一点同情。他想,彩莲是另一片浮萍。浮萍既然选择漂浮,所以只好永远地漂游下去。
??为了帮助彩莲解决生计问题,朱平让彩莲帮她做保险单据的一些行政工作,并且每月支付她固定的薪水。彩莲说自己不擅长电脑和英文。朱平鼓励她,说她会帮助她的。彩莲虽然勉强答应下来,可是做起事情来老出错。健伟听到朱平不断地收到客户投诉电话,后来朱平对彩莲处理过的所有文件检查再检查。本来,两个人做事情总比一个人强,但健伟觉得像现在这样情况,朱平的工作非但没有减少,反而增多了。健伟常劝朱平可以用其他方式帮助彩莲,朱平说,让彩莲有一技之长,以后她也能自己谋生。健伟笑朱平,不要以为每个女人都愿意自己谋生。像朱平,因为有学历,出生在上海这样的大城市,才会养成独立的性格。女人嘛,总要靠男人的。朱平不同意,对彩莲细心地指导。彩莲慢慢也有了进步。
??彩莲的到来,让他们两个人把对彼此的注意力,转到第三方身上,仿佛站在同一阵营里看问题,不再完全地对立。在他们的照料下,彩莲像冻僵的蛇,回转过来,重新恢复了生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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??老板跟新加坡的新中商会去中国考察,去了半月,忽然通知大家召开电话会议。健伟打开电脑,输入密码,画面上出现了老板的样子。他把耳机带上,忽然听到老板问 “健伟,你来公司多久了?”
??“两年半。”健伟回答。
??“公司现在在上海开了办事处,需要懂技术的售前支持经理,如果你同意的话,半年内,你可能代表我们公司,在上海开展业务。”老板宣布。这次老板是命令似的口吻,而且当众宣布,看来健伟被派回国的事情即将成为定局。健伟一瞬产生了相当复杂的感情,自己也说不上来,心跳得厉害。不管怎么说,这都是一个要升职的强烈信号。
??“对了,上次的报告写得很好,请把它翻译成中文,我要让中国的合作伙伴参考一下。”会议结束前,老板吩咐,健伟连忙答应。
??也许电话有点串线,健伟在耳机里听到同事们的窃窃私语。他们图方便,几个人合用一台电脑,电话用的是免提。健伟连忙挂了电话。有时候科技先进,让人的联络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,而科技先进,也让人豪无安全感可言。健伟在新加坡久了,做事一向小心。他知道,办公室到处都是一些监督员工工作的高科技产品,有的他知道,有的他不知道。
??正想着,健伟收到朱平的短信“我在你办公室外面。”健伟循“声”出去。开了门,让朱平进来。他们坐在会议室里,
??朱平问“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?”
??健伟觉得在办公室说话不大方便,对朱平做出一个“嘘”的手势,说“你看看你后面的白板背面。”朱平站起来去看,一块白板,前面有一个架子,挂着白纸。大家开会时用来写字而已,非常平常。
??“你这人怎么会看得到呢?”健伟笑了。
??朱平好奇起来,因为矮,踮起脚,往上张望。她忽然在墙壁装饰板的下面看见一个小小的黑孔。
??“那是什么?”朱平指着上面问健伟。
??健伟笑而不答,那不是***?他们互相明白似地点点头。
??“你好像很紧张。我一会儿就走。祝你生日快乐。”朱平说,并且取出一份没有包装的锦盒,健伟打开一看是一只漂亮的手表。
??“生日快乐。”
??健伟在朱平脸上吻了一下。
??“等下早点回来吃饭。”朱平提醒健伟。
??晚上健伟回到家,两个女人早已放好了蛋糕和鲜花,房间也刻意地整理过了。健伟本想请大家去外面吃一顿,而朱平却说她的马来客户刚教了她一些新手艺,要在健伟和彩莲面前一显身手。健伟走进厨房时,一股香味扑鼻而来。彩莲正洗菜,两只手在水里显得格外地白嫩。朱平教彩莲用小刀切姜丝,用中刀切豆腐。两个女人张罗着,健伟觉得自己像远古时代的大舜,有娥皇,女瑛相伴。此生亦有何求。健伟站在两个女人身后,想帮忙也插不上手。健伟看到桌上已经放了两道菜,一道是胡萝卜蒸鳕鱼,一道是油条塞鱿鱼圈。他用筷子尝了尝,两个女人问“哪道菜好吃?”
??健伟假作沉思“鳕鱼油而不腻,鱿鱼腻而不油。高手,高手。”
??“油腔滑调。”两个女人都笑了。
??“我们家乡有一个规矩,苯人要罚做肥皂,因为剩下来的油倒掉可惜,所以大家就拿来做肥皂。”健伟说,“我最苯,轮不到做菜,只好做肥皂。最后就变得油腔滑调了。”
??“那锅里有油呀。”朱平说。
??“我呀,只用别人手上的油。”健伟说完就去拉朱平的手,朱平顺势在他脸上一摸。“现在到你脸上了。”两人推搡着,撞在彩莲身上。彩莲急了,抱住健伟去摸朱平,踢翻了脚边的一桶油。油流得快,三人大叫。
??“现在只好脚底抹油了。”健伟脱了鞋子,就想逃。被两个女人拉住。“我是要去拿奶油蛋糕上的油给你们用呀。”健伟申辩。他一本正经的样子,把朱平和彩莲逗乐了。
??吃过饭,切了蛋糕,健伟为两位女士剥橙子。一边说,“朱平,我又给你接了一个客户。”
??“有人要买保险呀?”
??“是呀,就是那个申旺。他说他要给他太太买份保险。他太太没有工作,以后生病什么的,还可以得到一点保费。”
??“他想得真周到。”
??看朱平高兴,健伟继续说,“今天收到我同学的信,他在新加坡毕业后回国发展,好像挺不错。现在还有了自己的公司。”
??“国内机会多。”彩莲应和。
??“你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健伟忽然问彩莲。
??“我能有什么打算。”
??“如果我去上海,不知道你们要不要同去。”健伟问。
??“真的要去了?”朱平看了健伟一眼。
??“你和我一起去好吗?”健伟问,眼里满是期待。
??“我留在这里看房子好了。以后你回来也有地方住。”朱平说。他们俩讨论着,彩莲**:“他走你不难过?”
??“他自己要走的。”
??健伟被朱平一说,没了劲头,刚才还挺高兴,谈起这个话题就有点扫兴。彩莲看看他又看看她,走进自己的房间,关上门。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气氛顿时消失了。健伟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朱平不肯跟他走。忽然朱平手机响了,听见朱平在问:“怎么,保单打错了?你明天到我公司里去,我帮你改。”
??“什么,你明天就要上飞机。好,我现在就去你那里取。”朱平放下电话,去换衣服。健伟知道朱平晚上又要出去,很不高兴。
??“这么晚了……”健伟说。
??“哎,彩莲打字也会打错。今天去你办公室,没来得及检查,又出错了。”朱平边说边往外走。
??“不知道你把我当什么。”健伟忽然问。
??朱平立住,在门口将走未走的样子。“明天再说好吗?今天太晚了。祝你生日快乐。”朱平说。健伟挥挥手,示意他不想再讨论了。朱平走了出去。客厅里留下健伟一个人枯坐着。彩莲从房间里出来,捧着衣服去洗澡。健伟觉得彩莲的目光刺得他无处循避。他只能两手抱头把脸埋进臂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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